上海，绰号“魔都”。这里既有张爱玲笔下倾国倾城的傲慢与洋气，也有文青苦苦追寻的生命热爱与叹息，散发特殊的人文气息。因租界设立而形成“两个不容性质的空间”共存，从而产生对立冲突却和谐共处的局面是很难发生在他处的。
若说北京是千年文化杂染之下的东方之美，那上海就是世界文化冲突中造就的世界之美。这样历史沿革下形成的特殊地域文化，造就了上海的独特魅力：可在酒吧小酌后，去古籍书店听教授讲两个小时的资治通鉴，然后在外滩美术馆看展览，看着窗外凌晨两点时依然热闹的车来车往，接着，前往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欣赏话剧，散场后去武康路转角那间酒馆里，听一首熟悉的仿佛千里之外传来的粤语老歌…
中国虽千城一面，但百姓的生活方式从来不止一种。本文试图以“上海抽象艺术”为例来讨论艺术的地缘属性，以了解城市如何运转、人怎样阐述生活，以及它们之间的联系。
图片源自网络
内部的热闹有时容易被视为常态反而被忽视，而站在圈外向内看，这是某种相对有效的观察方式与研究角度。
上海，一直被视为“抽象之都”：活动多、评论多、关注多，名家也多，常有大型群展或高水准研讨会举行以保持热度，但首次将“上海抽象艺术”视为一个新IP进行讨论的促发起因，则始于近日在温州年代美术馆开幕的“形象之源——上海抽象艺术展”。
这次展览中，陈墙、丁乙、黄渊青、李磊、曲丰国、燕飞翔、余友涵、周长江8位上海杰出抽象艺术家38件重要代表作集体亮相，基本囊括40、50、60、70四个年代，他们或出生于上海，或在上海求学等，总之与上海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关联，可视为一段较为集中的案例样本。作为首次以地域文化艺术现象为主题的上海之外的集体亮相，本次展览提供了一个从外向内观看上海抽象艺术的极好时机。
2017年8月6日下午，由年代美术馆主办的“形象之源——上海抽象艺术展”在温州年代美术馆开幕，图为部分参展艺术家和嘉宾合影
“形象之源——上海抽象艺术展”艺术家研讨会现场
“形象之源——上海抽象艺术展”名师讲堂现场
“形象之源——上海抽象艺术展”展厅内景（年代美术馆供图）
独立策展人、评论家李旭认为“本次展览是迄今为止在上海之外看到上海抽象艺术最好的一次，因为在此之前，上海抽象艺术的集群从未从上海出来过。”他是本展的策展人，也是“上海抽象艺术”极为重要的观察者和推手。
1988年，21岁的李旭首次来到上海，那时的他青年才俊，是中央美术学院年龄最小的毕业生。他去上海文化局报到，当时接待他的是时任团委书记李磊。李磊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曾任上海美术馆执行馆长、上海油画雕塑院执行副院长，现为上海中华艺术宫执行馆长，同济大学教授。1996年起就全力开始抽象艺术创作和研究，《禅花》系列、《忆江南》系列、《意象武夷》系列、《醉湖》系列等佳作频出。李磊所认识的上海，城市性格是开放的、重契约的，世俗的人情又是重精致、重实惠、非常务实的。另一方面，却缺少对精神世界的深刻探索和社会问题的挖掘。城市化需要保障公共利益的最大化，而屏蔽了温情。但人性从来都是拒绝冰冷条文的。李磊怀揣远方的诗人情怀，让他与这个“看上去很美”的繁华都市保持着心灵的距离。
而李旭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就逐渐注意到上海充满地域性的文化现象，即对形式感和超脱于意识形态之外的一种游离的姿态，这在上海非常突出。持续观察中，他发现，上海一直比较注重对形式主义和形式语言的研究，也就是从那时，他开始做有关抽象艺术的展览活动，并一直想办法推动这个生态的发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上海的抽象艺术相对来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地域特征，如果说上海当代艺术有什么特色的话，那么抽象算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更有意思的是，他很早就萌发带领上海抽象艺术群体出上海的想法：“‘上海抽象艺术’作为中国地域文化的范本之一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和其他地方不同，其源自本土，而且这种地域范本坚持到现在非常不容易 ，我在上海29年，看着它发展壮大，我有义务也非常开心看着它的发展。”这次的首次集结能落地温州，在李旭看来，这与两地在历史、经济、交通、文化等方面密切而深远的关联有关：“温州将来在文化方面将有很大的作为，生态链完整存在，藏家群体逐渐兴起并成熟，已经摆脱初级收藏的投机性，这方面是其它城市的藏家很难具备的特点。另外，城市建设和政府对文化的政策投入也很可期。”抽象艺术发展到今天，虽然依然是比较热的话题，但进入门槛依然非常高，从来不是早熟的艺术方式，需要较长的时间积累，创作、机构和欣赏热爱收藏而言都非常挑人。“年代美术馆对于抽象艺术是一直在关注的，这非常好。”
被视为中国抽象派先驱者的丁乙同样生于、工作、生活在上海。丁乙从80年代以来就一直描绘十字或米字格，从极简主义的艺术观念出发，将重复性的劳作和无意识的心理体验凝结在画布上。他从色彩，笔触，材料质地等多方面在这一单纯的主题上发展出了一套丰富的表现方式。而抽象绘画在上海被认为有所发展和成就，跟丁乙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抽象的表象背后是艺术理念的自觉和独立精神的追求，这也符合上海的文化性格。对他来说，作品不仅是过度、噪音、混乱和困惑在画布上的表现，也与他生活的城市上海所具有的刺激与特征息息相关。
黄渊青也是上海人，现居上海，作为中国抽象艺术界独特的领军人物之一，黄渊青以融合中西的技艺展现抽象艺术。他精研书法，作品以当代文人的姿态重新阐释了“书画同源”这个中国艺术理论中的传统概念。他的作品通常由线条引导，并辅以层次丰富的色彩从而产生不断叠加的肌理。
参展艺术家周长江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展览：“我们展现的是上海抽象艺术的整体形象，这很有意义。上海这个城市在某种程度上属于海洋文化，开放性心态和对个人能力的认可都是十分突出的，所以上海的抽象有自己的本土性，很自然地走到现在。从展览中也可以看到，上海抽象艺术的面貌是多样的，但又都是有渊源的，有城市文化的根源，也有个人自由度与独立思考的元素。”
上海，是当代中国抽象艺术实践的重要地域范本，近20多年来，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总体格局之中，抽象艺术已成为上海的典型象征之一。
抽象艺术内在的形而上追求是对视觉艺术形象本体的追根溯源，这种脱离具象艺术风格的实验在国内从未停止。而在城市改造的大浪潮下，高度发达的商业体系给上海带来越来越多的视觉刺激，令活在其中的艺术家们对图像过剩、具象化创作前提下的失语等问题产生质疑，于是部分人转向内心和精神化的表达，这其实是抽象艺术在上海异常繁荣的重要心理原因。此外，上海抽象艺术群体的基本阵容是以本土化教育背景为主体的，这与北京抽象艺术群体以“海归”为主体的情况相反。另外，梁铨、马可鲁、沈忱、伊灵、冯良鸿等抽象艺术家尽管今天没有居住在上海，却都与上海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陈墙 作品15-45 综合材料 80x60cm 2015
丁乙 十示 2015-B29 32x43cm 手工纸上粉笔炭笔 2015
黄渊青 无题2015-2 130-150cm 油画 布
李磊 疯狂的水19 布上丙烯 180x150cm 2017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决澜社”在上海横空出世，以力挽狂澜的勇气，开辟了中国现代主义艺术。从海外归国的上海画家吴大羽和他的学生赵无极、吴冠中、朱德群、赵春翔等人，成为华人世界最具国际影响力的抽象艺术家和上海抽象艺术的精神脊梁。上海地处长江入海口，江浙吴越文化与西方传入的工业文化相融合形成上海特有的海派文化。殖民文化的大背景令这座城市的内在性情更加务实，西风东渐的区位优势也使得外来资讯的传播更加快捷，艺术实践也更易与国际风潮接轨。
直到8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步履，作为一种国际化的文化状态，抽象艺术重新受到重视，而上海抽象实验艺术群体则借力崛起，成为中国当代抽象绘画开展最早、参与画家人数最多、坚持最久、成果最丰的城市，在全国抽象艺术发展中风骚独领。
1989年，“第七届全国美展”中，周长江的抽象作品《互补系列NO.120》获得银奖。这是自建国以来抽象艺术作品第一次在全国性美展中获奖。1990年后，上海抽象艺术全面崛起，许多个体羽翼丰满，而这个大都市所特有的性格更使得生活在此的艺术家对形式独创性和作品完成度的要求极高，精致、内敛、冷静、明快的美学特征，及兼有人文底蕴和时尚情怀的都市气质都在这一时期完整建立。
1994年，丁乙个展在上海美术馆举办，这是上海抽象艺术家在官方机构举办的首次个人展览。1996年，“无形的存在—上海抽象艺术展”在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画廊推出，展出了近20位本地抽象艺术家的作品，是上海首次纯抽象艺术的大型联展。幕后研讨会上，历来各自为战的艺术家们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群体身份认同。2001、2002、2003和2005年，上海美术馆连续主办了四届主题为“形而上”的大型抽象艺术展，对全国抽象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激励作用。2004和2006年，上海明圆文化艺术中心连续主办了两届“上海抽象艺术大展”，以空前规模呈现了生活在上海的中外艺术家们对抽象、准抽象的探索，拓展了全新平台。
进入新世纪后，上海抽象艺术格局步入成熟、稳定的正常轨道。个展和联展在不断推出，专营画廊及专题拍卖也开始在上海试水并初获成功。活动增多，新人崛起，燕飞翔、王燮达、丁设、胡伟达、吴军、陈东杰和杨牧石等人表现优异。此外，还有一个横跨抽象与具象两个领域的群体值得关注，除余友涵外，还有王劼音、卢治平、孙良、杨东白、王天德、何赛邦、薛松、蒋正根、李向阳等，他们都有着具象方面的成就，却又对抽象创作有着浓厚兴趣，在他们的作品中，不时可以看到抽象与具象的并存，而且在表达上都非常有质量。
2016年末，上海抽象画会在上海宣告成立，成为中国“抽象之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抽象艺术学术团体。自1990年代中期至今，活跃在上海抽象艺术理论研究以及展览策划方面的人士：李旭、李晓峰、李磊、龚云表、吴亮、赵川、王南溟、吴晨荣、许德民等，这个群体为抽象艺术进入上海艺术界的主流，进而成为上海当代地域文化的重要标志做出了决定性的贡献。
曲丰国 四季 大寒 布面油画 145 × 220 cm 2016
燕飞翔 2017-P-04 200x180cm 布面油画
余友涵 抽象 1986-28B 78x108cm 纸上丙烯 1986
周长江 互补迹象66 布面油画200X280cm 2015
今天，上海已经成为一个深受抽象艺术家喜爱的交流中心，从艺术家人数、举办活动的频率到抽象艺术所享有的社会影响力来看，“上海抽象艺术”IP已经稳固，但困局依然存在。“抽象艺术后继乏人是我们非常担忧的事情，因为它的表达需要长期稳定的坚韧不拔，很多艺术家在未成名之前要面对多年卖不掉一张画的困局，这种情况下，有慧根去创作并坚持下来的必定是少数。”对于抽象艺术的未来，李旭不无担忧。
抽象，是一个国际的、人类的、永恒的语言体系，是“元视觉”或“元体系”，即还原到最初。在如今这样一个表象变化极快且过分强调表象的时代，已很少有人去关心事物的本质。所以，李旭认为“抽象，一定是不可或缺的，但成为主流，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对艺术家、藏家、机构等方面的门槛很高，能投身其中，非常不容易。“有些年轻艺术家找我，问能不能为他写篇文章，我一般是拒绝的，因为抽象是晚熟的，你画过五年之后再拿来给我看。如果你连五年都坚持不了，我现在写文章，那我们彼此都要打脸。”
周长江早在80年代就与抽象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作为第一个在全国美展上以抽象绘画作品获奖的画家，在现代上海抽象艺术运动中有着重要而特殊的地位。在他看来，抽象是一条寂寞之道，尤其在中国很不容易。“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在上海有今天这样一个氛围还是比较幸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