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佛大学的一家星巴克里，著名经济学教授肯尼斯·罗格夫掏出一张5美元纸币买了一杯咖啡。一旁的儿子嘲笑说，他父亲可能是哈佛唯一还在使用现金买咖啡的人。不过，正是这位64岁已难改现金使用习惯的教授，不久前出版了呼吁逐步取消现金的著作《现金的诅咒》。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罗格夫日前在华盛顿举行的国际金融协会（IIF）年会上，借这个故事来说明现金和未来社会的复杂关系：作为经济学家他认为现金在未来交易中的比重将不断降低；但出于多种理由，人类社会很可能将无法摆脱现金。
概而言之，未来将是“轻现金社会”（Cash-Lite Society/Less-Cash Society），而非“无现金社会”（Cashless Society）。
法定货币的发明，让人类经济活动摆脱了对沉重金属的依赖，经济效率得以大幅提升。但轻便、不记名、无期限限制的货币也助长了现代社会的种种犯罪：走私、贩毒、抢劫、贩卖人口、非法移民、贿赂、贪污……
现金成为现代社会犯罪的关键润滑剂。因此，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经济学者詹姆斯·亨利便提出了取消大额现金的倡议。除打击刑事犯罪外，他还提出了政府取缔大额现金的另一个理由：打击逃税。
亨利在1976年5月出版的《华盛顿月刊》上写道：“在美国只有两种活动几乎完全依赖于大额、不可追踪、无信用的交易。其一是逐利的犯罪：非法赌博、毒品、嫖娼、高利贷、盗窃品交易等；其二是通过向雇员支付现金报酬而不报告的逃税。”
据美国财政部下属的国内收入署（IRS）对美国逃税规模的估算，2006年美国年度逃税额约3850亿美元，相当于当年联邦税入的14%，当年美国GDP的2.7%。而逃税的重要方式就是现金交易。
此外，现金还是现代中央银行的头等大患。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大萧条”期间，英国经济学宗师凯恩斯就提出：如果政府有方法能令人们为持有现金付出成本，央行就有可能通过扩张性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复苏。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全球央行在考虑负利率政策时的最大难题是：人们持有现金的成本为零。只要人们可以选择持有现金，在经济危机时期央行就面临无法将流动性导入实体经济的“流动性陷阱”问题。
对现代政府来说，现金是控制犯罪、打击逃税、调控经济的命门所在。而电子支付技术的持续发展，也令人们看到了取缔现金的希望。但令人困惑的是，现金的发行量却并没有随之减少，而在持续增加。
美联储统计显示，美国货币发行量自1990年代以来持续增加。截至2015年，美国流通货币占GDP的比重达7.38%，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不到5%。截至2015年，美国有1.34万亿美元现金被储存于银行体系之外，相当于全体国民人均持有4200美元。
并且，和人们直观印象相反的是，这些现金中80%是100美元的纸币。“这么多在日常生活中不常使用的大面额货币究竟是谁在持有，其实政府也不知道。”罗格夫说。
在打击犯罪和反洗钱的巨大压力下，全球主要政府已开始着手取缔大额货币：加拿大从2000年开始废除1000加币纸币、瑞典从2013年开始废除1000瑞郎纸币、新加坡从2014年开始废除1万新币纸币、2016年欧洲央行宣布永久性停止发行500欧元纸币。
虽然政府存在自上而下取消现金的意愿，但取消现金的努力迄今为止都不算成功。直到近年来智能手机和互联网经济的异军突起，才令“去现金化”获得强大的自下而上发展动能。
支付宝、微信、苹果支付等支付革命，和网络购物、共享出行（优步、共享单车）等互联网经济结合，在短短数年时间内爆发出史无前例的“去现金”热潮。
万事达卡调查显示，2016年每7个英国人中就有一个不再携带任何现金。调研公司益普索（Ipsos）今年8月发布的调查显示，26%的中国人出门只带不超过100元人民币的现金，另有14%的中国人如今已不再携带任何现金。
在全球现金使用率最低的北欧，轻现金社会已是触手可及的目标。瑞典央行提供的数据显示，如今仅有20%的交易是用现金完成的，且由于这些交易大都属小额交易，现金交易额只占瑞典全部交易额的5%-7%。
丹麦银行家协会执行董事迈克尔·耶普森说，摆脱现金“已不再是幻想，而是在合理时间框架内可以实现的目标”。
科技进步终于令经济学家的“轻现金社会”构想有了实现可能。罗格夫描绘了这样的未来：100、50、20美元的大额纸币被废除，因为大额支付已全部利用手机和银行卡完成；而1、5、10美元等小额货币被铸造成重量不等的硬币，将在无限期时间内存续下去。
保留小额货币有诸多理由：老年人、低教育程度者难以改变现金消费习惯，存在大量尚未开设银行账户的穷人，应对停电、网络瘫痪等突发事件、保护消费隐私……
并且，反对完全取消现金者还有一个更值得深思的理由：国家和公民自由的关系。曾任欧洲央行首席经济学家的奥特马尔·伊辛就借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称现金是“被铸造的自由”。这位德国经济学家担心，废除现金将损害消费者的自由选择权。
对此，瑞典央行副行长塞西莉亚·斯金斯利日前在华盛顿举行的一场研讨会上说，政府的职责是维护稳定的支付体系，确保公民可以使用所有可兹利用的支付手段。
